《纸老虎》是法国作家奥利维埃·罗兰先生2002年出版的一部以法国“五月风暴”为主题的作品,最近由翻译家孟湄译成中文,由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。
《纸老虎》的译者说:“原著中罗兰的语言具有魅力——优美,丰厚,诗意,感性。”我从作品中可以感受译者的努力。我认为,作者的语言就像巴黎环城高速路上奔驰的雪铁龙汽车,快慢,疾徐,都和叙述中所必要的速度、时空的交错相协调。正如作者所说,他“相信每个词和每个人一样,都是独一无二的,都要认真对待。”
作者曾在1999年发表过一篇关于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文章(《原初的风景》,瑟伊出版社,1999年)。其中说:“一个作家的写作与‘喜欢写东西的普通人’之间的区别就是:交织在一起的众多主题和每个句子之间的关系,它们应该像紧紧地扣在一起的一些扣子,它们是在作品中分叉的密度……”
作者说到了“写作和阅读”。如果写作实现了“分叉的密度”的理想化,那么,阅读也必须跟得上“分叉的密度”。这既是对作者的要求,也是对读者的要求。读者是否跟得上作者的要求呢?这就是译者说的“罗兰的语言具有扑面而来的魅力”的内在作用。
不管读者是否了解巴黎,是否知道法国的“五月风暴”,他一定会被作者时而行云流水、时而风驰电掣的叙述所裹挟,跟着他指引的小路,深入到叙述者的内心世界,以至“享受思想”,体验“精神的快感”。当然,如果读者对巴黎有一些了解,对“五月风暴”有一些认识,那就更会感到一种“独特的冲击力”。
在书中,罗兰采取第二人称,以叙述者的身份,向他最亲密的战友的女儿讲述他们在1968~1973年间的经历。他们始终坐在一辆雪铁龙汽车上,在巴黎的环城高速路上奔驰。叙述以不断出现的地名、企业名、商店名、旅馆名、街道名为连接点,给人以目不暇接的感觉——似乎一切都在飞速地运转。这是一种很高明的也是前所未见的手法。
法国的“五月风暴”与中国的“文革”几乎同时发生。两者有许多表面上很相似的地方,如,都是以青年学生为主力,以反权威为动力,都以文化为主要战场,都以向工农学习为口号,都以反对资产阶级思想为目的,等等。但是,它们之间又有很大的不同,甚至取向和结果都不同。
“五月风暴”是学生自发的反叛运动,然后向社会主要是工厂扩散,并没有形成很大的社会事件,至少农村涉及不多;而“文革”表面上是学生在运动,实际上其范围是全社会的,造成长达十年的全社会的动荡。再如,“五月风暴”基本上是一场文化运动,是触及人的思想、观念、风俗、价值的深层革命;而“文革”虽然叫做“文化大革命”,实质上却是学生成了供政治人物驱使的马前卒。
此外,“五月风暴”的参加者大多为年轻的知识分子,对政权、金钱、商品之类的事情没有什么兴趣,具有强烈的无政府主义倾向。而“文革”参加者,以没有文化、没有知识为荣,其唯一的目的就是夺取领导权。“五月风暴”的遗产丰富,如,法国的高等教育法、新选举法、最低工资法、私人电台和电视台法等,都是“五月风暴”之后的产物,正如乔治·蓬皮杜所说,“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”。“文革”已经过去多年,人们最常评论的一句话是:“耽误了十年”或“一场浩劫”,颇有一点不堪回首的意味。
总之,《纸老虎》给了我一次反思的机会。
作者以亲历者的身份,讲述他在1968~1973年之间的情绪变化,其中有追求、激情、反叛、困惑和觉悟。他的行为和情绪使我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激动,这就是所谓的“享受思想”和“精神的快感”。它的目的不是讲故事,而是所谓“反映现实”。虽然故事是小说永远不可或缺的成分,正如昆德拉所说:“小说家既非历史学家,又非预言家:他是存在的探究者。”(《小说的艺术》,第56页)。所谓“存在”,如他所说:“小说审视的不是现实,而是存在。而存在并非已经发生的,存在属于人类可能性的领域……”
历史学家不能告诉我们的,小说告诉了我们:这就是对“五月风暴”的反思,以及反思之后的成果。
“纸老虎”中国人耳熟能详的一个词,以及“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”。但是,我理解,作者改变了词的意义,由贬义变成了某种程度的褒义,意味着:虽然是纸做的,但仍然是老虎。书中的叙述者说:“我们不是大历史,我们是许多的历史,是我们制造的历史,真实的,想象的,互相交叉的,是一堆历史。”罗兰先生为我们呈现了一堆普通人的历史,一堆生动的、想象的、有血有肉的、互相交叉的历史。《纸老虎》是一本让我们警醒、让我们思考的好书,为我们提供了一场思想的盛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