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读书的“风景”》陈平原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
这是一部谈论如何“读书”的书。根据笔者有限的阅读经验,这类书出彩的并不多,没有绝大的眼光和细腻的心得,很容易落入“嚼饭哺人”一流。作者陈平原先生是现代文学研究的知名学者,可他也深知其中的陷阱,明白若摆出一副耳提面命的姿态,学生和读者都不会买账,徒然辜负了一番“劝学”的良苦用心。于是,他调整了论述的策略,将本书的内容定位为“一片郁郁葱葱,期待有心人徜徉其间并评头品足的‘读书的风景’”,而非着眼于实际功效的药方和指南。
我们读完全书,便会欣喜地发现作者所言不虚。全书收入大小文章十来篇,大多数都是公开的演讲,文字轻松平易,即便是较接近论文的专题演讲(如谈论清华国学院与西南联大的两篇),也毫无高头讲章的冬烘气息。更重要的是,作者有感而发,所述皆为自家读书治学的甘苦之言,又有很强的针对性,读来甚为亲切有味。这些文章按话题分为“读书”、“大学”、“人文学”三辑,相互间又处处关联照应,因为无论是读“大学”还是治“人文学”,都以“读书”为第一义。平平常常的“读书”二字,实关涉中国教育与学术的未来,兹事体大,这其中透露出作者并不轻松的关切与忧思,也是全书立意所在。
陈平原先生似乎对“风景”一词情有独钟。书中有三篇文章,直接以“风景”点题。这里大概有两层意思,一是书中自有“风景”在,我们在读书时,当如看风景一般学会领略书中独特的风情与景物;二是读书本身是一道“风景”,读书这一行为本身,读书人的形象,在特定的语境中都可以成为风景,为后人所追怀和叹赏。书中对这两点均有奇妙的阐发,关键在于“风景”这一概念,体现了作者对一种理想的读书态度和境界的理解与追求。
“风景”首先意味着面对对象的一种审美的、非功利的态度,欣赏山水美景,绝不会想到圈地盖楼之类的俗事,否则就真是“煞风景”了。同样,读书也意在体会书中独特的世界,而不是借读书来求取“黄金屋”或“颜如玉”。读书本身就构成目的,而非手段,作者直言:只有没有任何功利目的,全凭个人兴趣的读书,才称得上“风景”。换言之,只有把书当作“风景”来读,读书才能成为“风景”,贯穿其中正是一种祛除功利的心态。
其次,“风景”还包含了人与对象之间的一种对话与交流。风景因人而生,没有人的欣赏,风景不过是没有生命的水土木石的堆积。在人的凝视下,风景反过来又洗涤人的精神,开拓人的心胸,正如作者所引用的辛弃疾的词所云:“我见青山多妩媚,料青山、见我应如是。”读书何尝不是如此。白纸黑字间凝结着历史上人们的情感与思考,等待和召唤一代代读者用心去体贴、把握和开掘。人类最基本的阅读活动,构成了人文学的古老基础。作者反复强调,人文学是以“人”为中心的学问,并援引萨义德《回到语文学》一文中的论述,指出人文学应该回到心灵,回到对语言和文辞的关注,正是有见及此。而所谓“尚友古人”,千载之下与前贤进行想象中的对话,悬揣那些已经“消逝的风景”,也正是借助读书才得以实现。
由此可见,作为“风景”的读书活动,并不是纯粹的个人消遣,而是与人类文明的积累与传承息息相关。尽管作者鼓励全凭个人兴趣的读书,甚至也不排斥休闲式的阅读,但在根本上,他是把读书视为一桩严肃的智性与情感的劳动:“挂在口头的轻松与压在纸背的沉重,二者合而观之,才是真正的读书生活”。非功利的读书并非完全沉湎于一己之世界中,而是在对世俗潮流的疏离中,获得一种批判性思考的眼光。事实上,大学作为读书的场所,作为读书人的共同体,正应扮演这样的角色。作者之所以对老北大、清华国学研究院和西南联大念兹在兹,不惜浓墨重彩描绘这些老大学的读书“风景”,显然出于强烈的现实关怀。相比之下,今日中国的大学,在全球化和经济利益的双重驱动(同时也是挤压)下,正在沦落为知识的工厂和贩卖所。
在忙碌之余,去欣赏和体会书中的风景,每一个个体的读书人如同一株小树,生长和聚合起来便会形成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,于是自己也成为风景的一部分。风景不只是用来观赏,它还可以保持水土,改善环境,改变我们身处其中的这个日益贫瘠和粗鄙的世界。在面临严峻的生态环境和精神环境危机的今天,这并非一句戏言。
《读书的“风景”》一书中,有一幅插图是摄于1940年伦敦遭空袭后西伦敦荷兰屋图书馆的照片,瓦砾堆中,三个男子仍在尚未倒下的靠墙的书架旁翻书读书。这张令人感动的照片显示了人类面对灾难时坚韧不屈的意志,而读书就是这种意志的最好表现。这也许称得上是最美的读书“风景”,它同时也是读书对于日常生活、对于文明和未来之重要性的绝佳象征。(季剑青)